有感于此次画展

（北平画展前言）

　　吾乡陈文懿公簠斋尝云：“论画以画法为主，论法以用笔为主，笔高则墨自高，而尤以品为主，品高则意有在笔墨之外者矣。”所谓盘礴睥睨，峥嵘奇崛，磊磊落落，乃是翰墨家平生所养之气，用笔淋漓高下各自性情，如屯甲联云，时隐时现，更须读万卷书，行万里路，融浑古人，自辟町畛，庶得冲和恬淡，以别于庸工俗子。予曾谓作画须从临摹古人入手，古人笔墨，规矩方圆之至也！梁山舟先生论书云：帖在读不在临。予谓看帖系得于心，临帖系应于手；看而不临，纵观妙楷所藏，都非实学；临而不看，纵池水尽黑，而徒得古人皮毛；作画亦然。临仿古人笔墨，久之，古人之笔墨，皆若出于吾之手；继以披玩既久，使古人之神妙，皆若出于吾之心，日久神会，不知古人之似我，我之似古人也。虽临仿之高下，多曰功夫之深浅，存乎天分，手敏心慧，俨如挟入古人头目脑髓；如善射者，必主其的；若茫无见解，镇日斤斤于古人之形似，胶柱鼓瑟，竹管窥豹，难得古人之神妙也！

　　前贤寄兴翰墨，兴到笔随，风趣横生，每当风雨晦明，拈毫濡素，乐亦在其中矣！较之吾人以死法拘求形迹者，则反是！所谓法古而不泥古，取长舍短，融合贯通，摈落筌蹄，方穷至理。方兰士云：自家心手相忘时，才到古人意中耳！吾人作画，须知甜熟不是自然，佻巧不是工致，卤莽不是苍老，拙恶不是高古，丑怪不是神奇；历代作家，未有不从工笔渐渐放纵而来，愈放愈率，所谓大写意也。正似书家作书，须先从正楷入手，渐渐作行楷，由行楷而渐渐作草书，日久指腕灵活，则学书大草；要知古人书大草，亦当笔笔送到，以缓为佳，若信笔胡涂，油滑甜熟，春蚓秋蛇，足为字病；画亦然也。戴鹿床熙尝为何子贞作画题云：何子贞出楮索画，楮甚涩，涩楮涩墨，涩墨涩笔，涩笔涩思，思不涩不奥，笔不涩不敛，墨不涩不惜，涩寡过，涩亦功也! 万事涩胜滑，画其一焉！子贞其无诃。余每与学子论画，辄以遵循古人法度自肃以绝去甜滑为戒，吾辈学画，须具书卷气，不可矜异立奇，浮躁求进；宁有稚气，勿涉市气，宁有粉气，勿涉野气，自然古人骨骼气韵，理路精神，皆从吾笔端流出。不然一入歧途，虽十年寒窗，朝夕吮墨，开卷满目俗尘，正如嫫母倩装，东施效颦，万劫不复矣。

　　予近年每见历代大家名作真迹，辄觉二三日寝食有味，悬诸壁间，镇日晤对。吾人每对古人名作，当想其未画时如何胸次寥廓，欲画时如何解衣磅礴，既画时如何经营惨淡，如何纵横挥洒，发墨赋色，必使神会心谋，捉笔时荆关董巨，如在上下左右。一人一生之精力有限，精作亦有限也！摩诘身逢盛世，隐居辋川，五日一山，十日一水，今人朝学操觚，暮辄想与古人并驾，甚或任笔草草，而自夸为八大白阳之流亚，亦大可怜夫！ 尝睹王司农麓台作画云山水须先以淡墨分轮廓，继而稍辨林壑之概，次立峰石层折，树木株干，每举一笔必审顾反覆，继而稍加皴擦，即用淡赭入藤黄少许渲染山石，再一小熨斗贮微火熨之干，再以墨笔干擦石骨，疏点木叶，而山林屋宇，桥渡溪沙瞭然矣! 然后以墨绿水疎疎缓缓烘出阴阳向背，如前熨之干；再钩再勒，再染再熨；自淡及浓，自疎而密，半阅月而成，此麓台法也。麓台一生，得力于一“毛”字，所谓“毛”者，全在用笔得法而有力，破空而来，剨然而止，纵横顿挫而法不失，用笔在我，用笔之所至，有听其自然，而不能期其必然者，此始可与言笔法。大痴一生，得力于一“松”字，世所谓松字诀者，子久之峰峦浑厚，草木华滋，皆不外从一“松”字入手。吾人初学作画，把握住“毛”“松”二字，则一生用之不尽。

　　每见古人名作，泰半为兵燹所剩余，更不幸而沦入市估之手，其或假冒斯文，以年月图章为定论，偏于富丽之作，则许为能品；偏于文人书卷之作，则奉为逸品。书画少涉怪奇，则定为真本，少近工整，则訾为赝作；用笔是否超逸，绢素是否精良，弗计也！松年先生昔年每遇庸子论画，辄掩面叹息！正如杨花沾泥，佳人落溷，此又书画之大不幸也。

　　每思历代大家，精心绝虑，志一于画。穷毕生之力，寝馈于此，惨淡经营，孜孜不倦，迨寿登耄耋，始臻炉火纯青之候，故画虽小技，其个中行程三味，实不可以道里计也！蕖自髫龄入学，读书余暇，辄以笔墨自娱，及长负笈申浦，专究绘事，经诸师长耳提面命，彼收切磋之益。以后乃广搜名迹，模山范水，走苏杭燕晋，攀居庸云冈，眼底精研物理，笔端搜求造化，二十年来始稍识门径。

　　历年应友人之怂恿，二十八年夏于青岛市举行个展，二十九年秋又于济市举行第二次个展，谬蒙各界之奖掖，不敢一日稍懈，兢兢临池。今夏复承京市友人之函约，将近作百数十件假稷园董事会南客厅，及第二餐堂，举行个展，敬希贤达之士，拨冗赐教，以期有所进展也。
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（载1941年8月24日 北京《晨报》第4版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