·标题:郑燮 (上) ·作者:郭味蕖 ·发布人:管理员 ·日期:2010-10-6
郑 燮
郑板桥的生平
(一)
郑燮字克柔号板桥,扬州兴化人。关于他的身世,他自己在《道情十首》的序上说,是郑元和的后人;他也有一方“所南翁后”的印章,所南翁就是郑思肖。我们为了了解郑板桥,就需要先把这两个人来加以研究。
“自家板桥道人是也,我先世元和公公,流落人间,教歌度曲……”
(《道情十首》序)
“荥阳郑,有慕歌家世,乞食风情……”
(《沁园春》题“恨”)
板桥在《道情十首》序里和《沁园春》题“恨”里,是自己这样来述说他的身世。他为什么说郑元和是自己的祖先呢?为什么说自己是“慕歌家世、乞食风情”呢?这我们就要首先来看看郑元和这个人和他的一段故事。
郑元和传奇故事出自唐朝白行简作的《李娃传》,后来到了元朝,石君宝又把这个故事演为《曲江池杂剧》,明朝的郑若庸又演为《绣繻记》。在白氏的著作里,并没有明白说出荥阳公的儿子叫郑元和,荥阳本是郑姓的郡望。一直到了《曲江池杂剧》中,才替荥阳公的儿子起了个名子叫元和,又说郑元和的父亲是郑公弼。
“风流家世元和老,旧曲翻新调,扯碎状元袍……”
(《道情十首》跋尾)
根据《李娃传》里郑元和,是直谏科第一,自然是状元资格,所以板桥就说他扯碎状元袍,反去街头乞食唱“莲花落”。
《曲江池杂剧》的故事,是根据《李娃传》的叙述,故事大意是:
唐朝天宝年间常州刺史荥阳公送儿子到长安应试,但荥阳生去长安不久,便爱上了妓女李娃,日日狎戏宴乐。以后金尽被逐沦落,不得不寄身凶肆,以唱挽歌度日。后来又遭到父亲鞭打,沦为乞儿,冻馁几死。一日雪天到李娃门上要饭,李娃怜恤他,留他在家里。他受了李娃的感动,从此发愤读书,终于考中了直言给谏科第一。其父也为他补请媒氏,与李娃成婚。
在《曲江池杂剧》的楔子里,又说是郑公弼打发他儿子去应试,临行时元和曾作了下面这一首诗:
“万丈龙门则一跳,青云有路终须到,去时荷叶小如钱,回来必定莲花落。”
结果他到长安以后,并没有应试,反倒流落为度曲乞食的叫化子,他编的讨饭歌也很动听,一般人就激刺他、嘲笑他,说他是唱的“莲花落”。
元朝画家赵子昂的儿子赵仲穆,他的绘画作品中,有一幅《郑元和行乞图》。图中的郑元和,头戴方巾,身裹破绢衫,右手执简版,左手提了一个竹篮,一瓦罐落地粉碎,衣衫繿缕,却有飘飘然不群的风情。
上面题着这一首诗:
“郑子曾夸盖世才,风尘一坠甚传乖,
歌残世上莲花落,误却天边桂子开;
霜雪有情飘瓦罐,雨云无梦到阳台,
试看身上千千结,尽是恩情搏得来。”
这就是元和公公的故事,郑板桥说郑元和是他的祖先,所以就自称是“慕歌家世”了。我们现在不管郑元和有没有这个人,先来研究研究郑板桥为什么尊崇元和公公吧!
板桥之作《道情》,是在雍正七年,那时他才三十七岁,那正是他落拓里门、偃蹇仕途尚未上达的时期。当时郑板桥的思想,可以说是抑郁消沉到了极点,对当时的封建政治完全绝望,对自己的前途也失去了信心。他二十岁时从乡先辈陆种园先生学填词,此后,过着读书和授徒的贫寒生活。他在《村塾示诸徒》诗中说:“飘蓬几载困青毡,忽忽村居又一年”。他不满于这种几载飘蓬、数年村居的生涯。对他打击最大的,是三十岁那年他父亲郑立庵的病故。这时,他在自叙遭遇的《七歌》里悲哀地唱出:“今年父殁遗书卖,剩卷残篇看不快,爨下荒凉告绝薪,门前剥啄来催债……皇遽读书读不得”的悲惨心声。在外谋生是“几年落拓向江海,谋事十事九事殆”,回到家里是“千里还家到反怯,入门忸怩妻无言”,对于可怜的小儿女,则是“寒无絮络饥无糜,啼号触怒事鞭扑”,看看自己的同学和老师,依然是“片语干人气先塞”、“闭门僵卧桐阴北”。在这“青天万古终无情”的严酷年月,他真是叫天天不应。就在他父亲死去的第二年,他在送友人顾万峯出仕山东的词中,掷帽悲歌,发出了“半世销沉儿女态,羁绊难逾乡里”的悲叹。在以后的几年里,他出游庐山、北京、通州,阅历逐渐增加,对社会的认识也更加深刻。他称自己是“江南逋客、塞北羁人”,在《燕京杂诗》中,作了“不烧铅汞不逃禅,不爱乌纱不要钱,但愿清秋长夏日,江湖常放米家船”的述志。《板桥集》中的《沁园春》题“恨”词,是他愤激思想的最充分体现。在这首词里,他寓庄于谑,直抒心志,说自己是“荥阳郑,有慕歌家世,乞食风情”,要像郑元和那样,“焚砚烧书,椎琴裂画,毁尽文章抹尽名”,去和封建礼教作最无情的决裂。从此可以看出,郑板桥之所以说自己是郑元和的后人,这决不是偶然的。这正如他在《道情十首》中所写的,要“扯碎状元袍,脱却乌纱帽,俺唱这道情儿归山去了”,要“踢倒乾坤,掀翻世界,唤醒多少痴聋,打破几场春梦”。所以,在这“荥阳郑”三字的后面,寄寓着他对封建礼法的蔑视和对科举仕途的绝望。满腹才情、放纵不羁的郑板桥,当然喜欢《李娃传》里的主人公郑元和的风流倜傥、游戏人间的孤高作风的。
至于板桥又为什么要说自己是郑思肖的后人,我想,也是为了同样的目的。郑姓的先祖,是可以远远推算到周宣王时候,只要在自己以前的郑姓名人,都可以选择来作为自己的祖先。如果仅仅从选择郑姓古代名人着眼,那就不一定要选所南翁了。郑思肖是宋代遗民,曾应博学鸿词,是福州连江人。入元以后,就在吴下隐居,亲自躬耕,很有气节。他有诗题画菊说:
“花开不并百花丛,独立疏篱趣未穷,宁可枝头抱香死,何曾吹坠北风中。”
这样的一个有志节有正气的遗民画家,自然是板桥所景仰钦慕的人物,更何况从郑思肖的景况还可以联想到自己的处境呢?所南翁是诗人,也是画兰竹的胜手,又是孤昂萧洁的隐士。板桥曾在题画上说:“彼陈(指陈古白)郑二公,仙肌仙骨,藐姑冰雪,燮何足以学之哉。”所以就又奉所南翁为自己的祖先了。
板桥出生在扬州兴化城东门郑家巷一个贫寒的世代书香的家庭中,他的曾祖父和祖父都是读书人。父亲郑之本,字立庵,号梦阳,廪生,靠在家授生徒为生。板桥在《自叙》中说:“父立庵先生,以文章品行为士先。教授生徒数百辈,皆成就。板桥幼随其父学,无他师也。”
关于板桥的生卒年月,根据一般书籍来说,都不一致。在郑方坤的《郑燮小传》、法坤宏的《书事》、阮元的《淮海英灵集》、《清朝先正事略》中,仅只是介绍了他的小传。《国朝画识》、《国朝画征录》、《墨林今话》、《桐荫论画》、《扬州府志》等,也都没有谈到他的生卒。近人傅抱石在他商务版的《中国美术年表》上,说板桥是康熙五十一年生(公元1712年),没说板桥是什么时候死的,仅是在乾隆四十六年时,说板桥尚在。这是不对的,照这样来推算,板桥的丙辰进士,才二十五岁。近人陈东原在他商务版的《郑板桥评传》上,对板桥的生卒作了推断,说:“他如果在乾隆十三年已经五十七岁,那到乾隆二十九年时刚是七十三岁,如果说他离官时不止五十七岁,那他见不到乾隆甲申了。如果说他离官时还不到五十七岁,又明明与其家书所载相反。因此我假定他乾隆十三年时,刚五十七岁。”这假定也是不正确的。梁廷灿的《历代名人生卒年表》,姜亮夫的《历代名人年里碑传总表》,都是根据了《碑传集》,书明是卒于乾隆三十年乙酉(公元1765年),这是对的。
为了明确他的生卒年月,我提出一幅他的墨迹的题记来作为证明。这幅墨迹,是板桥七十一岁时给潍县郭伦昇写的《怀潍县二首》的诗翰大中堂,是潍县郭申堂旧藏。上面除了书有《怀潍县二首》七绝以外,有如下的题记:
“怀潍县二首,即送伦昇年兄归里,时乾隆二十八年岁在癸未夏四月,板桥郑燮去官十载,寿七十又一。”
这一幅上写的太明白了,多年来,各书上对于板桥生卒年月的纠缠,从此可以得到明证。乾隆二十八年他七十一岁,推上去算,整整是生在康熙三十二年癸酉,《扬州志》说他是七十三岁去世,再推后二年,就知道他是死在乾隆三十年乙酉。乾隆元年丙辰(公元1736年)中进士的时候,他正是四十四岁。
(二)
板桥的外公家姓汪氏,板桥曾在《自叙》中说:“板桥外王父汪氏,名翊文,奇才博学,隐居不仕。生女一人,端严聪慧特绝,即板桥之母也。”但不幸的是,板桥三岁的时候母亲就去世了。他在《乳母》诗里又说自己是四岁失母,这大概是中国俗呼四岁的缘故。他母亲非常疼爱他,在临终的时候,听见板桥的哭声,还几次坐起来扶病看他,这在板桥的心里,留下了深刻的印象,当时的情景,写在《七歌》的第二首诗里。从“灯昏母咳寒窗里”这诗句中,我们就可以想到板桥家当时的困窘、悲惨情形,同时也可以揣想到板桥的母亲,也一定是害痨病死的。
母亲去世以后,板桥就仰赖着乳母费氏育养。乳母很爱板桥,板桥也十分感激。在板桥的《乳母诗》和它长长的序文中就可以看到板桥对乳母的深切的感情。“长令富贵迟,遂令惭恧久”,板桥三十岁以后,依然过着忧饥忧寒的穷日子,他受尽了人世的揶揄,也愤恨自己无能为飞黄腾达;他认识了人间的冷暖,也愤慨地表现了胸中的不平。“食禄千万钟,不如饼在手”,他感到乳母的爱已是和母亲的爱抚一样的深远。
板桥的母亲死了以后,他的父亲就续娶了他的继母郝夫人。所幸的是他后母来归以后,勤俭持事,对板桥也倍加照看。“时缺一升半升米,儿怒饭少相触抵,伏地啼呼面垢汙,母取衣衫为湔洗”。所以板桥后来每次想起后母来,心里也非常悲酸。但后母来到他家仅仅十年,在板桥十四岁的时候,就又去世了。
板桥还有一位叔父,叫郑之标,字省庵,对于幼年的板桥,也是十分的疼爱。《七歌》诗中的第四篇,就是写叔父的。从这篇诗来看,叔叔是多么细心地来照顾自己幼年的侄儿啊。当板桥的母亲去世,乳母费氏走了以后,叔叔便照护着他,同他同床睡觉。盖的是一床败絮零星、薄如空橐的布被,在板桥的溲溺纵横中,还要就湿移干地来看顾他,板桥有了过失,还要替他隐匿。对于幼年失恃的侄儿板桥,是多么的爱怜啊!
在板桥而立之年的时候,父亲立庵去世了。这时的板桥,学书学剑,两无成就,生活的重担,压在了他的肩上,日子一天天地艰难起来。他在悲伤中,写出了《七歌》中那些满孕着伤感凄情的诗句。 父亲去世以后,家境愈是穷苦,从此便开始了那使他不能忍受的悲惨的贫士生活。板桥对于妻子,本来是十分疼爱的,但当环境恶劣得使他不能忍耐的时候,便把家事完全推卸给妻子,如漂蓬断梗,落拓江海。这时的板桥,既无钱,又无业。在外谋事不成,回到家里,心情又忐忑不安起来,“千里还家到反怯,入门忸怩妻无言”,这情景使他感到多么难堪和悲伤啊!所以就在《七歌》第五歌的末尾说:“呜呼五歌兮头发竖,丈夫意气闺房沮”。又在《贫士》一篇里,借贫士的口,写出向朋友告贷的情形:“念我故人好,谋告当无违。出门气颇壮,半道神己微。相遇作冷语,吞话还来归”。朋友处连借贷的话都没能说出来就回来了,而妻子却关怀体贴,婉言安慰。“谁知相慰藉,脱簪典旧衣。入厨燃破釜,烟光凝朝晖。盘中宿果饵,分饷诸儿饥。待我富贵来,鬓发短且稀。莫以新花枝,诮此蘼芜非”。生活的凄楚艰辛,板桥是备尝到了;妻子的软语慰藉,也深深地感动了他。这儿是发下誓言,将来若能富贵,也不能忘记这贫贱夫妻的恩情的。
板桥有两个女儿和一个儿子,整天过的是无絮无糜的生活。这时的家,触目的空床破帐,满耳是啼饥号寒。“呜呼眼前儿女兮休呼爷,六歌未阕思离家”。在板桥实在忍受不下去的时候,便满孕了离家的心情。
板桥在困苦中,爱子犉儿又病死了。这对板桥打击很大,他极其悲伤地写下了五首《哭犉儿》的诗。由于犉儿的死,使板桥更加深了对人生的淡漠,体察到人世的悲凉。午夜梦回,回想起犉儿生前饭都不能吃饱的情形,自己不能不感到愧对。在这五首诗里,他忆起了犉儿的生前情形,也推想到了弱小的孤魂,彷徨在衰草白杨间的悲惨情形。又替他想到,若在幽冥之中,遇到那惯于诛求的野鬼、铁面无情的罗刹,怎么办呢?“为诉家贫楮镪难”,“啼号莫倚娇怜态”,这时板桥真是心地悲伤到极点,是要泪水滴满诗笺的了。
在板桥三十九岁的这一年,结发夫妻徐夫人也死去了,板桥的生活更加凄楚。此后不几年,板桥的叔父省庵公也去世了。叔父有一个儿子,名字叫墨,这就是板桥唯一的同堂兄弟。板桥看到家门的不幸,生活的逼迫,觉得只有和同堂兄弟紧密团结起来,才能支撑门户。又想起叔父对自己的恩情,于是便把全部钟爱的感情都倾注在堂弟身上。所以板桥以后无论走到哪里,总是经常惦记着自己的弟弟。时常和他通信,来安慰他、启发他、勉励他和告诫他。记载当时的情形的,有板桥的《寄舍弟书》十六通和《怀舍弟墨》诗。在书信和诗词中所表达的感情,同亲手足一样的无微不至。
板桥四十岁前后,经常住在扬州。号称繁华甲天下的扬州,真也叫人流恋。几次的圣驾南巡,连年的运河航运的开拓,使扬州增添了无数的园亭池馆,使瘦西湖涂染了引人的妩媚。那些豪华富有的盐商,又在加紧润饰点缀、出奇制胜,真是说不尽的画舫红楼、旖旎风情。这里是巨商大贾的天堂,富人们竞尚奢丽,买尽烟花,“红楼夜宴,千条绛烛,彩船春泛,四座名姝”,过着金尊索笑,玉壶买春的豪奢生活。这儿也是艺术家们荟萃的地方,在这里自然也有他们浪漫的风流生涯。多才多艺、落拓风流的郑板桥,自然也依恋这潇洒的扬州。可是一个像板桥这样的穷愁潦倒的读书人,却只有挣扎地生活在社会的最底层。
板桥在扬州靠卖画为生,这时他交游的,除了文人韵士以外,便是一些山僧野衲渔夫樵子。他独自住在一间破庙里,兴来时画几笔不值钱的画出卖,卖了钱又随手一挥而尽。他狂笑高歌、饮酒放言,把满腹的抑郁,内心的痛苦,尽情倾泻出来,往往使四座为之震惊,一般人目为狂士。
板桥在扬州,有时是穷困得连变换季节时换穿的衣服都没有。有一次,大中丞尹会一送了一端帛给他,他拜受之余,就写了《赠大中丞尹(会一)年伯赠帛》这一首诗:
“落拓扬州一敝裘,绿杨萧寺几淹留,
忽惊雾縠来相赠,便剪春衫好出游……”
从这里可以看出,板桥这前期扬州的生活,真也尝够了人世的艰辛。无怪乎在他发达以后,要慨叹自己是“二十年前旧板桥”了!
正当板桥客愁穷途、落拓扬州的时候,幸有一位老友名叫程子鵕字羽辰的,奉千金为板桥寿,板桥这才偿还了旧债,料理了家务,得以读书。虽说自己觉得功名事业并无如何可留恋处,但为了前途计,还是一心一意地在准备应科举试。于攻读之外,又体验和学习了八股文章的写作,苦心地揣摩时文。有时也自己十分悲观,觉得功名成时,自己也就老了。所以有《答小徒许樗存》的“可晓金莲红烛赐,老了东坡两鬓”的词句。
在雍正九年这年除夕,板桥曾写了一首《除夕前一日上中尊汪夫子》的诗,寄给他的老师:
“琐事贫家日万端,破裘虽补不禁寒,
瓶中白水供先祀,窗外梅花当早餐。
结网纵勤河又沍,卖书无主岁偏阑,
明年又值抡才会,愿向秋风借羽翰。”
在诗中说出了他想从科举中寻求出路和急待人援引的心情。
次年秋,板桥游杭州,读书于韬光庵。又赴南京乡试,中了举人。他又写了《得南闱捷音》的诗:
“忽漫泥金入破篱,举家欢乐又增悲,
一枝桂影功名小,十载征途发达迟。
何处宁亲惟哭墓,无人对镜懒窥帷,
他年纵有毛公檄,捧入华堂却慰谁。”
板桥接到南闱的捷音,实在是喜出望外。功名虽小,得来的可真不容易,欢喜之后,又想起已经亡故的父母妻子来。多少年来,里门蜗伏、寒窗夜读的轗轲不遇的辛酸滋味,实在是尝受尽了。现在虽是中了举人,但又无人告慰,这首诗真是满含了无限的悲凄和伤感的。
中了举人以后,板桥更加发愤读书,四十三岁时,读书于镇江焦山别峯庵和双峯阁。
次年,乾隆元年丙辰,即赴北京礼部应试。考前,有《读昌黎上宰相书因呈执政》诗:
“常怪昌黎命世雄,功名之际太匆匆,
也就不肯他途进,惟有修书谒相公。”
中了进士以后,一方面喜庆及第,一方面功名恨晚,作《秋葵石笋图》以自喻:
“牡丹富贵号花王,芍药调和宰相样,
我亦终葵称进士,相随丹桂状元郎。”
从此以后,板桥就踏入政途了。
(三)
板桥在丙辰年中了进士以后,又回到扬州。他的朋友顾万峯作《赠板桥郑大进士》诗勉励他说:“下笔无令愧六经,立功要使能千载。世上颠连多鲜民,谁其收之唯邑宰。读尔文章天性真,他年可以亲吾民”。他自己也是“手把干将浑未试,几回磨淬大江流”。跃跃欲试,要为君为民,大干一番了。
乾隆六年辛酉,板桥四十九岁,再次入京,结识了雍正的堂兄弟慎郡王允禧(字谦斋,号紫琼道人),受到允禧的爱重。允禧拿出自己的诗集请板桥写刻,板桥欣然应允。
次年乾隆七年壬戌,板桥五十岁。这年春,板桥初授山东范县知县。在赴任前夕,写了《将之范县拜辞紫琼崖主人》的诗:
“红杏花开应教频,东风吹动马头尘,
阑干苜蓿尝来少,琬琰诗篇捧去新。
莫以梁园留赋客,须教七月课豳民,
我朝开国于今烈,文武成康四圣人。”
允禧也写了《紫琼崖主人送板桥郑燮为范县令》诗以赠行:
“万丈才华绣不如,铜章新拜五云书,
朝廷今得鸣琴牧,江汉应闲问字居。
四廓桃花春雨后,一缸竹叶夜凉初,
屋梁落月吟琼树,驿递诗简莫遣疏。”
范县以前是属山东曹州府,在黄河北岸,是一个地瘠民贫的小县。据板桥当时看见的情形,是土城土室,仅有几十家负郭的居民。这里连年荒馑,百姓粗粝不得温饱。板桥在《送陈坤秀才入都》一诗中,曾描写当时范县的情形:
“荒城古柳夕阳瘦,长堤嗥犬秋坟新。”
这就是板桥对于范县的实录。
虽然范县是过于贫瘠,但板桥到任以后,心里还是很高兴。四十年的读书心愿,一旦如愿以偿——朱签排衙,画鼓听讼,成为一县的父母官,有了实现自己“泽加于民”的抱负的机遇,板桥决心刷新吏治,勘除民隐,做到吏畏民德。
板桥对于范县的布政是做到了尽心的。他常常穿了褐衣芒鞋,微服出行,到农村,到集市,采风问俗,亲身查访幽隐,为范县兴利除弊,一心一意地来为人民图谋幸福。县里的情形,也渐渐有了改善。板桥现身说法,县民皆安堵息讼。板桥每于公庭步月时是“六房如水,吏去无人”。退衙以后,不是吟诗作画,就是锄草种花。“拈来旧稿花前改,种得新蔬雨后肥”,这是当时闲适生活的写照。
他写“花落讼庭闲”的情况,写得历历在目:
“廨破墙仍缺,邻鸡喔喔来。庭花开扁豆,门子卧秋苔。
画鼓斜阳冷,虚廊落叶迴。扫阶缘宴客,翻惹燕雀猜。”
衙门的墙倒了也不修补,任其破落着,从墙缺处喔喔地跑过了邻人家的鸡来。院子里闲开着扁豆花,门前铺满了绿苔。升堂的画鼓,一任斜阳抚弄,虚廊渺无人迹,吹遍了落叶。偶尔为了县令宴客才打扫阶除,翻倒惹得宁静惯了的燕鸦猜疑起来。在这充满了画意的诗歌中,我们看到板桥对自己政事的满足。
范县经过板桥几年的治理,县民们都正常地走上了生产的道路,在板桥眼里,农民的生活,也大大有了改善,自己总觉得还是有些经纶,兴来时就作了十首咏范县的四言诗。
在这十首诗里,我们可以看出板桥治理范县的理想,是所谓诗人的尧舜化的理想。他是想达到像《康衢谣》那样的,实现“日出而作,日入而息,凿井而饮,耕田而食,帝力于我何有”的境地。让范县人民熙熙融融地、也是糊糊涂涂地过着朴实的生活。秤也没有大小,田也没有埂垄,差吏不去扰民,民也不愿见官吏。每逢集日,便集会起来做买卖,就算是日中而市一样的交易市场。他也描写了阶级差别,看到一些不平的事情:贫穷人家,四十还没有娶妻;富家子弟,十几岁就早早婚配;六十的鳏夫,反要去替他们笼灯舁彩,终身走奔。在这里,无论是歌颂人民的康乐,还是吟咏他们的痛苦,都深深地表现了板板对于穷苦百姓的爱怜和同情。
板桥到了范县以后,生活安适了,经济也宽裕了,就作了首自慰的诗:
“年过五十,得免孩埋。情怡虑淡,岁月方来。弹丸小邑,称是非才。日高犹卧,夜户长开。年丰日永,波淡云回。乌鸢声乐,牛马群谐。讼庭花落,扫积成堆。时时作画,乱石秋苔;时时作字,古与媚皆;时时作诗,写乐鸣哀。闺中少妇,好乐无猜;花下青童,慧黠适怀。图书在屋,芳草盈阶。昼食一肉,夜饮数杯。有后无后,听已焉哉!”
湫隘如弹丸的范县小邑,经过了几年的治理,在田园里有了丰稔的五谷,在牧场里也有了牛马鸡豚成群。讼庭积满落花,没有案牍的烦劳,一片时平年丰的景象,显现在板桥的眼前,使他感到无限的欢慰。
就在板桥过着安适生活的时候,不知为了什么,在范县署中示舍弟墨的一诗中,忽然吐露了想辞官的心情。推测一下,一定是厌倦了官场的生活,或是遭到了上官的谗谤,愤慨之余,就不愿为五斗米折腰了。像板桥这样才艺双全、傲骨嶙峋的名士,养成了愤世嫉俗的性格,是不能满足于封建粗俗的官吏生活的,所以就在给他弟弟的诗中说:
“学诗不成,去而学写,学写不成,去而学画。日卖百钱,以代耕稼,实救贫困,讬名风雅。免谒当途,乞求官舍,座有清风,门无车马。四十科名,五十旗旌,小城荒邑,十万编氓。何养何教,通性达情,何兴何废,务实辞名。一行不当,百虑难更。少予失教,躁率易轻。水衰火炽,老更不平。日有悔吝,终夜屏营。妻孥绮縠,童仆鼎羹,何功何德,以安以荣?若不速去,祸患丛生。李三复堂,笔精墨渺。予为兰竹,家数小小,亦有苦心,卅年探讨。速装我砚,速携我稿,卖画扬州,与李同老。诗学三人,老瞒与焉,少陵为后,姬旦为先。字学汉魏,崔蔡钟繇,古碑断碣,刻意搜求。维兹三事,屋舍田畴。宦贫何畏,宦富可惴。即此言归,有赢不匮。人不疵尤,鬼无瞰祟。吾既不贪,尔亦无恚。需则失时,决乃去智。”
板桥本来是专心致志地想为民增进福利,来施展一下自己的经济抱负,可很快就看透了官场的黑暗,对封建政治失去了信心,竟使他感觉到是率易躁进,少予失教了。“何功何德,以安以荣?若不速去,祸患丛生”。从诗意看,既感到宦途的风波无常,又觉得自己还有一笔好画,未尝不可以解决今后的生活,所以就有了坚决辞官,再回到扬州卖画的心。
板桥想回扬州,就又想起老画师李复堂来,于是写了《忆李三鱓》两首诗给他寄去。
“耕田便尔牵牛去,作画依然弄笔来, 一领破蓑云外挂,半张陈纸酒中裁。 青春在眼童心热,白发盈肩壮志灰, 惟有蓴鲈堪漫吃,下官亦为啖鱼回。”
“待买田庄然后归,此生无分到荆扉,
借君十亩堪栽秫,赁我三间好下帏。
柳线软拖波细细,秧针青惹燕飞飞,
梦中长与先生会,草阁南津旧钓矶。”
李复堂的年纪,比板桥大一些,所以板桥很尊重他。李复堂的画艺,在板桥看来,也比自己渊博,很够得上文人风度。复堂虽两撄世网,黄金散尽,但究竟扬州还有一点祖产。板桥自从知范县以来,虽时时想置一点田产,盖几间茅屋,作为晚年娱老之所,但这时也还没有做到。厌倦了仕宦生涯,就想到向李复堂先借几间屋住住,重演一次秋风后的张翰了。
乾隆八年(公元1743年)板桥曾回过一次扬州,与金冬心、杭世骏等宴于马氏的小玲珑山馆。
马曰琯字秋玉,号嶰谷,曾举乾隆初年的鸿博不就,是当时扬州的主政。他和他弟弟曰璐都有诗文名,又好藏书,家有藏书楼,藏书甲东南。他住在扬州的东关街,额其所居室为小玲珑山馆,又有街南老屋,常集四方骚人墨士,结邗江吟社。他的宅第在当时竟成了扬州的一个文艺渊薮。厉樊榭有咏藏书楼前七峯草亭的诗:
“青峭落窗中,翛翛竹风举,悠然欲揖之,恍见林下侣。”
当时如金冬心一派的名士,嶰谷、半槎兄弟和他们都很亲切。乾隆八年的暮春,嶰谷兄弟又在小玲珑馆欢宴文士,并且拿出了前朝马四娘画眉的螺黛,太子坊的纸和宋元时代的一些古碑贴展观。在座的杭堇浦就吟诗,厉樊榭就抚琴,板桥就作画。金冬心题诗说:
“修禊玲珑馆七人,主人昆季宴嘉宾,
豪吟堇浦须拈手,觅句句山笔点唇。
樊榭抚琴神入定,板桥画竹目生瞋,
他年此会仍如许,快杀稽留一老民。”
板桥素性疏放不羁,中进士以后,在范县知县任内,并不满足于这种风尘俗吏的生活,仍然日日流连诗酒。当板桥对宦途心灰意冷、无意仕进的时候,正值于相国敏中学使山东,对于板桥的才情,非常器重,才又向当路推荐,板桥旋蒙调署潍县知县。
乾隆十一年(公元1746年),板桥转任潍县知县。板桥对于没有免职反而升迁一事,也并未感到欣慰。潍县在户丁方面、土地方面虽然比范县大些,但仍然是地瘠民贫。在板桥眼里,当地百姓还是一些野人般的蒙昧无智的愚民。他看不起潍县,就刻了一方“爽鸠氏之官”的印章。又有自咏他命运的诗:
“春兰未了夏兰开,万事催人莫要呆,
阅尽荣枯是盆盎,几回拔去几回栽。”
板桥到任潍县以后,仍然是过着艰苦困窘的生活。荒凉的城阁,几间久已失修败破的官署,处处使板桥感到伤心和厌恶。有一首题为《署中无纸,书状尾数十与佛上人》的诗云:
“闲书状尾与山僧,乱纸荒麻叠几层,
最爱一窗红日照,老夫衙署冷于冰。”
县太爷要写信还没有纸用,天冷了也没有炉火,逼得县知事喜欢起太阳来,这也就可想而知,当时的潍县,是贫瘠到什么样子。更为棘手的是,板桥到潍县以后,就遇上了大艰年。在乾隆十一年丙寅、十二年丁卯这两年,灾情最严重,斗粟值钱千百,甚至有钱也买不到粮食,已经到了人吃人的地步。穷苦百姓卖儿鬻女,纷纷逃离故土,流落他乡。板桥亲自看到一群群灾民到关外逃荒的悲惨情况,又看到悍吏作威作福鱼肉百姓的情形。为官清正、关心民瘼的板桥对此十分焦急,他日夜筹划,图谋急赈。这时他有《题画竹呈包括》一诗:
“衙斋卧听萧萧竹,疑是民间疾苦声,
些小吾曹州县吏,一枝一叶总关情。”
他还写了《逃荒行》,来反映人民的疾苦。不幸的是,潍县的饥荒,一天天加重起来。板桥就召集了本城的乡绅大户,开设粥厂,责令士绅轮流管理;又把一些存有大囤粮食的地主富商,悉数查封其存粮,叫他们平粜给贫民;又把自己的薪俸捐出来,发给贫户,并把领券用火烧了,以示今后不再追还。这样,他救活了许多人。
又于乾隆十三年戊辰,大兴工役,修城凿池,招来四乡饥民,就食赴工,实行以工代赈。
《潍县志》:“国朝乾隆十三年,知县郑燮捐资倡众大修,不假胥役。修城一千八百余尺,垛齿城楼,表里完整,固于金汤。”
查《潍县县志》,县城原为土城,创于汉代。明时重修,以后屡有小修。直到板桥时,才又大兴土木,把所有已经颓圯的城垣、垛堞、炮台、角楼、樵楼皆重加修补。
又于乾隆十五年重修城东角上文昌帝君祠,补建官亭三楹及魁星楼,重新文昌阁,致使此处成为全城名胜。每于春秋佳日,登楼闲眺,可远望浮烟山,近揖白狼河,阡陌连云,垂杨夹堤,景色十分秀美。十七年,又在城内大事修葺城隍庙,重建两廊。于大门外,又新立戏楼一所,费及千金。板桥自撰并书“神之听之”匾额于其上。又书《重修文昌阁记》、《新修城隍庙碑记》两文。
板桥注重文事方面的建设,潍县人民对于潍县在清代时文风比较兴盛,出的科甲也比山东其他州县为多,都认为是县令板桥重修文昌阁和新建魁星楼所致。板桥是一个风流名士,无论做什么事,总有些与人不同。他作的《新修城隍庙碑记》和《重修文昌阁记》,文字也非常特别,处处在显示才情,辞藻也很雋永新颖。《文昌阁记》后,有潍县陈介祺题记,曾附刊于后,今录于下:
“乾隆十五年,修祠后,板桥为之书记,并未刊石,装悬祠壁上,杨润轩曾锓之木。越一百三十三年,光绪壬午再修,始访求墨迹,抚诸石,次年立石祠壁。陈介祺记。”
板桥为了赈灾,连年大事修建,全县贫民,得到了相当的救济。
板桥吏治森肃,对贫苦民众甚爱护,对富商监生等则非常痛恨。在法坤宏的《书事》上,有写板桥在潍县的情形的一段:
“辛未(乾隆十六年)五月,下第归,过潍,招饮友人家。潍俗重贾,二三贾与语焉。语次及板桥,余亟问曰:‘何如?’群贾答曰:‘郑令文采风流,施于有政,有所不足。’余曰:‘岂以诗酒废事乎?’曰:‘喜事。丙寅丁卯间岁连歉,人相食,斗粟钱千百。令大兴工役,修城凿池,招徕远近饥民,就食赴工。籍邑中大户开厂煮粥轮饲之。尽封积粟之家,责其平粜。讼事则右窭子而左富商。监生以事上谒,辄庭见,据案大骂:驮钱驴,有何陈乞,此岂不足君所乎!命皂卒脱其帽,足蹋之,或捽头黥面驱之出。’余曰:‘令素爱才怜士,此何道?’曰:‘惟不与有钱人面作计。’余笑而言曰:‘贤令此过乃不恶。’群贾相视愕起坐去。”
据《兴化县志》载,潍县灾荒时,“燮开仓赈贷,或阻之,燮曰:‘此何时?俟辗转申报,民无子遗矣,有谴我任之。”由此可见,板桥在潍县的急赈期间经常有一些未经申报、擅自作主的事情发生。为此,屡次遭到上官的申斥。在板桥觉得自己是赤诚地为了救民,而不能得到上司的谅解时,心中就十分冤抑。几次感到宦途如水,政治黑暗险恶,这种思想,表现在一些诗词里。
有一首《画菊与某官留别》的诗,就吐露了消极归隐的意念:
“进又无能退又难,宦途踞蹐不堪看,
吾家颇有东篱菊,归去秋风耐岁寒。”
《唐多令?思归》:
“绝塞雁行天,东吴鸭咀船,走词场三十余年。少不如人今老矣,双白鬓,有谁怜?
官舍冷无烟,江南薄有田,买青山不用青钱。茅屋数间犹好在,秋水外,夕阳边”。
《和学使者于殿元枉赠之作》之二:
“潦倒山东七品官,几年不听夜江湍,
昨来话到瓜洲渡,梦绕金山晓日寒。”
决意去官,梦想江南的心情表现得最明显的,是长诗《思归行》:
“山东遇荒岁,牛马先受殃;人食十之三,畜食何可量。杀畜食其肉,畜尽人亦亡。帝心轸念之,布德回穹苍。东转辽海粟,西截湘汉粮;云帆下天津,艨艟竭太仓。金钱数百万,便宜为赈方。何以来赈前,不能为周防?何以既赈后,不能使乐康?何以方赈时,冒滥兼遗忘?臣也实不才,吾君非不良,臣幼读书史,散漫无主张;如收败贯钱,如撑断港航;所以遇烦剧。束手徒周章。臣家江淮间,虾螺鱼藕乡;破书犹在架,破毡犹在床。待罪已十年,素餐何久长。秋云雁为伴,春雨鹤谋梁;去去好藏拙,满湖蓴芳香。”
从这篇诗来看,板桥对于潍县急赈,是实实在在受到了谴责。有人控告他不能周防于先,又不能安抚于后,在赈济时,又发生了许多冒支滥领和遗忘的情事。结果还是忤犯了大吏,控板桥自主当事地没有得到上级的批示,就私自打开积谷的官仓平粜。借了这个擅粜官粮的罪名,把他去官。
板桥的去官,是意中事,他并未感到突然,也并不难过。这年他曾有诗说:“范县四年潍七年,山东老吏我为先,一阶未进真藏拙,只字无求幸免嫌……”他既未留恋这低微的官职,又没去图谋官位的升迁。十二年的县令生活,已使他看清了政治的腐朽和官场的黑暗。号称康乾盛世的清廷,实际已内蕴着深刻的危机。既使自己继续做官,一个小小的七品职位,也无法实现自己“立功天地、字养生民”的夙愿。更何况宦途凶险,还不知会招来什么横祸,倒不如卖画扬州,悠游林下,重去过那无拘无束的闲散生活。
板桥知潍县事,足有七年,是从乾隆十一年丙寅,到十七年壬申(公元1746年到1752年),正是板桥五十四岁到六十岁的时候。罢官以后,又在潍县郭家园住到来年,在园中度岁后,始返扬州,那已是癸酉的春天了。
郭家园是潍县士绅郭伟勣的私园。郭伟勣,字芸亭,是康熙时饶州太守郭一璐的后人。因为他有文化程度,又是潍县的世家,又有桥桥所喜爱的园林,所以郭芸亭便成了邑令板桥的好友。郭家园在当时有假山池水松竹之盛,有高敞的北堂额曰旧华轩,收拾得非常雅洁。板桥案牍余暇,总好到郭家园去散散心,找郭芸亭等文士谈谈,随意地作画写字,吟诗喝酒,这里确实是板桥的一个唯一的陶情适性的处所。
在乾隆十四年的时候,板桥曾邀御史沈廷芳同游郭氏园,沈有《过潍县郑令板桥招同朱天门孝廉家房仲兄纳凉郭氏园诗》:
“乾隆己巳月夏五,郑君邀我过花圃。
是时炎暑气郁蒸,连日川途走澍雨。
汗脚不袜衣不船,喜得凉泾觏贤主。
入门一围青雪林,森然迮地多嘉树。
苍苔小径蜗庐盘,绀石幽洞堇楥堵。
缅怀尚书昔构此,告归娱老门尝杜。
即今云礽能世家,百年东第存堂庑。
我来消夏兴独豪,朗吟恍梦游天姥。
请君图书发秘藏,少连康乐争摩拊。
老砚名印钿匣罗,岐鼓秦碑墨香吐。
最后触鼻还流胪,禹书神迹传岣嵝。
况君三绝过台州,草圣仙芝得知(黑知)(黑主)。
诗题剡纸点筠兰,先辈青藤安足数?
郑君郑君尔才奇特风又古,为政岂在守文簿?
一官樗散鬓如丝,万事苍茫心独苦。
人生作达在当前,惟有清游豁灵府。
酒酣勿起商瞿悲,生子还应胜贾虎。”
板桥是一个喜欢游山玩水、探幽寻胜的人,但潍县却缺少名山大川,仅在西南二十里外,有程符山,古名浮烟山,俗称符山,是潍县的名胜。但在看惯了江南名山的板桥眼里,却并不以为奇。板桥对于潍县没有青山,觉得实在是遗憾,所以在他的全集中,有《恼潍县》这一首诗:
“行尽青山是潍县,过完潍县又青山,
宰官枉负诗情性,不得林峦指顾间。”
这是多么样的使宰官伤感啊!而陈东原在《郑板桥评传》中说:“潍县四围多山,风景甚好,他行时感觉自己在潍几年,为民政所累,不得从容游玩山水,颇以为憾,因有《恼潍县》诗云。”这种解释,似乎是对诗的意思不甚清楚,板桥所说,正是感到潍县没有江南那样的青山。
在板桥集中,时时提到郭芸亭,如题画竹云:
“元日画兰竹,远寄郭芸亭,
万水千山外,知余老更青。”
这是板桥罢官回扬州以后,寄给郭芸亭的画竹。又板桥在《潍县署中与舍弟墨第二书中也提到郭伟勣。“……及来潍县,与诸生郭伟勣谈论,咸鼓舞震动,以为得未曾有……”总之,邑令板桥和郭芸亭是有相当的友谊的,所以在潍县所遗留的板桥作品中。直到现在,也还有几幅在流传着。有一幅最大的画竹,高六尺宽八尺,是用三张六尺宣纸接起来画的,相传就是当年郭家园旧华轩壁上的故物。上面题着七绝二首,字有茶盏那样大,把题句录在下面:
“名园修竹古烟霞,云是饶州太守家,
饮得西江一杯水,至今清趣满林遮。”
“我被微官困杀人,到君园馆长精神,
请看一片萧萧竹,画里阶前总绝尘。”
又曾给郭芸亭画了一幅墨兰,上面题着:
“杭州金寿门题墨兰诗云:苦被春风勾引出,和葱和蒜卖街头。盖伤时不遇,又不能决然自引去也。芸亭年兄索余画,并索题寿门句,使当事尽如公等爱才,寿门何得出此恨句。”
板桥回扬州以后,无时不怀念潍县的旧交,每年总有画幅寄到潍县。其中有一幅墨竹中堂,高约六、七尺,上面题着自撰的诗句,也是赠给旧华轩主人的。
“七载春风在潍县,爱看修竹郭家园,
今日写来还赠郭,令人常忆旧华轩。”
又有一次,派专使从扬州送到潍县了三种南果,还附着一张大斗方,是送给郭芸亭之母的。上面的诗是:
“江南年事最清幽,卢桔香圆橄榄收,
远借一盘遗阿母,可能风景似瓜洲?
南果三种,奉呈郭母老夫人,并系小诗一首,板桥居士郑燮草。”
乾隆二十八年,板桥七十一岁的时候,潍县郭伦昇由南北归,板桥曾写了一幅《怀潍县二首》的诗翰大中堂给郭伦昇送行。
“相思不尽又相思,潍水春光处处迟,
隔岸桃花三十里,鸳鸯庙接柳郎祠。”
“纸花如雪满天飞,娇女鞦韆打四围,
五色罗裙风摆动,好将蝴蝶斗春归。“
“怀潍县二首,即送伦昇年兄归里。时乾隆二十八年,岁在癸未夏四月,板桥郑燮去官十载,寿七十又一。”
从这些字画上都可说明,板桥对于潍县的友谊是久而弥永的。
板桥对于自己的罢官,虽然不感到难过,但潍县的民众,七年以来,对于这样一个嬉笑怒骂很不平常的父母官,对于这样一个除暴安良扶危济困的好县令,却发生了深深的依恋,更何况他又是为了急赈去官的呢。所以在他临行时,民众很有些依依不舍,很有些卧道攀辕的感情表示。板桥临行时,曾画竹题诗别潍县绅民:
“乌纱掷去不为官,囊橐萧萧两袖寒,
写取一枝清瘦竹,秋风江上作渔竿。”
板桥去潍以后,潍县民众为了追念贤邑宰的政绩,士绅们倡导着,就在城里海岛寺巷北首路西,建生祠三楹。内祀崇祯时邑侯汴梁进士周亮工、乾隆三年至九年邑侯广东拔贡赖光表和扬州郑板桥三个人,额曰“三贤祠”。
他遗留在潍县的,有好些手写匾额楹联以及竹兰中堂屏幅横披等,有的已经抚摹刻石,至今墨拓、朱拓流传甚广。其中如“小书巢”、“静轩”、“难得糊涂”等幅,久已脍炙人口。
(四)
“三绝诗书画,一官归去来”,乾隆十八年癸酉(公元1753年),板桥又回到扬州,这年他六十一岁。这时的板桥,已经不再是二十年前流落扬州穷困潦倒的郑板桥了。他现在有了地位,有了声望,有了田产,在扬州人看来,板桥是衣锦荣归了。于是,从前的故旧都另眼看待他。有的人崇拜他坐了十年县令,有的人欣赏他的书画艺术,这样,每天来登门拜访的人、求书求画的人就多起来,在板桥自己,就觉得非常感慨。在以前,拿了书画,日卖百钱糊口,尚无人问津;现在,是声名日著,身价百倍了。伤感之下,就让沈凡民刻了一方“二十年前旧板桥”的印章,常捺在晚年所作的画面上。那意思是说,还是二十年前的旧板桥啊,为什么要这样的高抬呢?板桥明明还记得,中了秀才以后,三度邗江卖画,当时无人赏识,穷愁落拓,不得不向山僧乞食的情形。那时是“十载扬州作画师,长将赭墨代胭脂,写来竹柏无颜色,卖与东风不合时”。板桥更体会到世情的冷暖,愤激之余,书画益自珍重。
归扬州后,画竹第一幅题云:
“二十年前载酒瓶,春风倚醉竹西亭,
而今再种扬州竹,依旧淮南一片青。”
板桥虽年逾花甲,精神犹健。每与骚人野衲,诗酒征逐,殆无虚日。醉后则恣情描绘修竹丛兰瘦石于酒廊僧壁之间,并随手留题。一时豪贵,竞相夸示,都叹称不已。于是乞求书画者往来于门,但这时尺笺寸幅,也不容易得了。
板桥南归,卢雅雨见曾也正好转运扬州,他有迎板桥返扬州的诗云:
“一代清华盛事饶,冶春高宴吝分*,
风流暂显烟花在,又见扬州郑板桥。”
回扬州不久,旧友马曰琯、沈凡民即相继去世。这时同游的有黄慎、李鱓、程绵庄等。
乾隆二十一年二月三日,板桥六十四岁,在扬州约旧友八人,各出百钱,于扬州竹西亭作永日欢。座中有白门程绵庄、七闽黄瘿瓢,和板桥是三老人;丹徒李御萝村、王文治梦楼、燕京于文濬石卿、全椒金兆燕棕亭、杭州张宾鹤仲谋,是五少年。这一天板桥非常兴奋,挥笔写墨兰八枝,各象一人,后误笔多撇一枝,就笑着说:“看今天还有谁来”。午后,果然,济南的朱文震青雷就来了,大喜,遂成《九畹芳兰图》,并题诗其上:
“天上文星与酒星,一时欢聚竹西亭,
何劳芍药绘金带,自是千秋九畹青。”
画毕奉座中年最高者程绵庄携去。当时王梦楼一派的廿七、八岁的青年,竟能和年逾花甲的诸老诗酒流连,可见他们心情趣味的契合了。
竹西亭会饮的次年,乾隆二十二年丁丑,在两淮转运使任内的卢雅雨,举行红桥修禊盛会,卢作七言律诗四首,一时和者数千人。板桥亦有八首和诗,从这些诗中可以看出两人久别重聚、诗酒唱酬的欢欣。已达六十老龄的板桥,仍然是壮年一样的豪宕不羁。
板桥书画声价既高,在这时就有一些闲话趣闻流传下来。在宣瘦梅的《夜雨秋灯录》里,曾有关于板桥的一则稗史。说板桥的好尚很特别,嗜狗肉以为美味,若有贩夫牧竖拿着狗肉送与板桥,板桥即以书画小幅作赠;富商大贾,虽饵以千金而弗顾。一时扬州盐商,欲求板桥书画,必辗转购于牧竖之手,然又以没有题着自己的上款为憾事,就想出下面述画的计策来:
“一日板桥出游稍远,闻琴声甚美,循声寻之,则竹林中一大院落,颇雅洁。入门,见一人鬚眉甚古,危坐鼓琴,一童子烹狗肉方熟。板桥大喜,骤语老人曰:‘汝亦喜食狗肉乎?’老人曰:‘百味惟此最佳,子亦知味者,请尝一脔。’两人未通姓名,并坐大嚼。板桥见其素壁,询问何以无字画。老人曰:‘无佳者,此间郑板桥虽颇有名,然老夫未尝见其书画,不知其果佳否?’板桥笑曰:‘郑板桥即我也,请为子书画可乎?’老人曰:‘善。’遂出纸若干,板桥一一挥毫竟。老人曰:‘贱字某某,可为落款。’板桥曰:‘此某盐商之名,汝亦何为名此?’老人曰:‘老夫取此名时,某商尚未出世也,同名何伤,清者清,浊者浊耳。’板桥即署款而别,至则四壁皆悬己书画,视之,皆己昨日为老人所作,始知老人乃盐商所使,而己则受老人之骗,然已无可如何也。”
这是《夜雨秋灯录》所记载,亦转载于马宗霍《书林纪事》及《清朝野史大观》,这虽是逸话,不足为信,但板桥书画之受人爱戴,于此可见一斑。
又这时江西的张真人,因为进京朝见皇帝,路过邗江,扬州一时的富商,争着交好张真人,就想求板桥手书楹联相赠。张真人指定要用长丈余阔六尺余的大笺纸写,商人即派专人去见板桥,并请板桥撰句。及请问润笔数目,板桥索金一千两,使者还五百两,板桥欣然挥笔直扫,书“龙虎山中真宰相”上联一张。使者复请书下联,板桥曰:“原索一千金,君应五百金,所以只书上联一页。”使者往告商人,复携五百金来请,板桥乃书“麒麟阁上活神仙”下联与之。工妙绝伦,人人赞叹不已。
板桥性情乖僻,此事极像板桥所为,姑存之。
又在《全集》中,有题《靳秋田索画》云:
“终日作字作画,不得休息,便要骂人;三日不动笔,又想一幅纸来,以舒其沉闷之气,此亦吾曹之贱相也。……索我画偏不画,不索我画偏要画,极是不可解处,然解人于此但笑而听之。”
这时板桥的书画,是已经深深把握了一般人的爱好。终日挥毫,作字作画,虽在收入方面相当丰裕,但六十多岁的老翁了,怎能禁得住这长日的疲劳呢?乾隆二十四年(公元1759年),板桥这时已经六十七岁。拙公和尚就劝他谢客,俾少作书画,于是他就自书润例一纸。在后来叶廷琯的《鸥波渔话》、俞曲园的《春在堂随笔》、邹弢的《三借庐笔谈》,以及近人马宗霍的《书林纪事》中,都辗转印载,其润例如下:
“大幅六两,中幅四两,小幅二两,书条对联一两,扇子斗方五钱。凡送礼物食物,总不如白银为妙,公之所送,未必弟之所好也。若送现银,则中心喜悦,书画皆佳。礼物既属纠缠,賖欠尤为赖帐,年老神倦,不能陪诸君子作无益语言也。
画竹多于买竹钱,纸高六尺价三千,
任渠话旧论交接,只当春风过耳边。
乾隆己卯拙公和尚属书谢客。板桥郑燮。”
板桥的润例,真也痛快淋漓,从此可以看出板桥愤世嫉俗的性格。他早就说过:“写字作画是雅事,也是俗事,大丈夫不能立功天地,字养生民,而以区区笔墨供人玩好,非俗事而何?”又说:“凡吾画兰画竹画石,用以慰天下之劳人,非以供天下之安享人也。”在此,板桥对书画为何而作,为谁而作,做了明确的表示,极属难能可贵。他不满于托名风雅的卖画生活,于是就以玩世的态度写了这个润例。此后五十年,吴山尊、孙渊如二人在扬州同校唐文,忽然在一座破庙里发见了这一纸润例,大快,因嘱工人刻石。直到现在我们还可以看到墨拓的原迹。
板桥七十岁以后,仍然镇日写字作画。他有题《兰竹图》云:
“日日红桥斗酒卮,家家桃李艳芳姿,
闭门只是栽兰竹,留得春光过四时。”
乾隆二十八年癸未,板桥七十一岁,应卢雅雨招清明红桥泛舟,写了《和卢雅雨红桥泛舟》诗:
“今年春色是何心,才见阳和又带阴。
柳线碧从烟外染,桃花红向雨中深。
笙歌婉转随游舫,灯火参差出远林。
佳境佳辰拚一醉,任他杯酒渍衣襟。”
性灵派诗人袁枚比板桥小二十二岁,板桥对他十分敬重,但从未识面。从前曾有一天,板桥听到有人误传袁子才死了的消息,便踏地痛哭。后来袁子才听到此事,十分感动。板桥已七十一岁,偶然在卢雅雨席上与袁子才相会,彼此无限的欢慰。板桥说:“天下虽大,人才屈指不过数人耳。”袁子才有《投郑板桥明府诗》:
“郑虔三绝闻名人,相见邗江意倍欢;
遇晚共怜双髩短,才难不觉九州宽。
红桥酒影风灯乱,山左官声竹马寒;
底事误传坡老死,费君老泪竟虚弹。”
板桥亦有“室藏美妇邻夸艳,君有奇才我不贫”的酬句,可见两人相知之深。
七十二岁时,还题画竹论画竹之法。
板桥一生胸襟钦崎磊落,性格倔强豪爽,对不合理的社会,做了不停息的斗争。他为官清正,关心民瘼,但却因此而得罪了上司,终于去官。特别是为潍县请赈事,板桥至老犹耿耿于怀。他有题墨竹一幅云:
“宦海归来两袖空,逢人卖竹画清风, 还愁口说无凭据,暗里藏私遍鲁东。 板桥老人自赞又自嘲也,乾隆乙酉客中画并题。”
乙酉是乾隆三十年(公元1765年),板桥就在这一年去世,年七十三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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