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·标题:以传统为本
·作者:郎绍君
·发布人:管理员
·日期:2010-10-27

以传统为本
     
——论郭味蕖

郎绍君

  本文试图思考这样一个问题:郭味蕖的艺术道路、主要艺术经验,它们的历史地位和启示意义。对这个问题的思考,有助于理解郭味蕖,也有助于认识20世纪中国画和它的环境,乃至它的未来。
艺术道路

  宋代以后的美术评论,把行家与隶家、作家(工匠)与文人、实用和审美的区别看得很重,并且大多将肯定的目光投向后者,从而形成中国美术史重文人轻工匠、重文人画轻行家画的传统。20世纪以来,随着阶级观念和阶级分析方法的盛行,“美术革命”论的提出,对美术实用功能(特别是政治实用功能)的强调,对美术史的重新认识(如对南北宗论、文人画、四王画的重新评价等),这一观念传统也受到了批判和否定。①时至今日,美术作为大众消费对象,其立竿见影的实用价值已成为多数人(包括“生产者”与“消费者”)追逐的目标。

  但在主流观念之外,也始终存在着重文人传统、重审美的非主流观念——从陈师曾到陆俨少(画家),宗白华到李泽厚(理论家),都充分肯定文人艺术及其观念理论的价值,虽然他们吸收主流观念的合理因素,淡化、放弃或改变了对非文人画的简单否定态度。非主流观念的存在,才使20世纪绘画未与古代文人画传统形成截然的断裂,才出现了一批具有很高文化素修、兼能诗书画印的画家,其中兼能做学术研究、富著述者如黄宾虹、陈师曾、姚华、陈之佛、丰子恺、傅抱石、谢稚柳、郭味蕖等,又被称做“学者型”画家。

  郭味蕖对美术史研究的兴趣与发端,始于29岁对黄宾虹的师从。但他能够获得成就,与青少年时代奠定的国学根底有相当关系。②他留下的著作中,《殷周青铜器释文考略》、《镜文释考》、《知鱼堂鉴古录》等,是考据金石铭文的;《知鱼堂书画录》、《知鱼堂书画简记》、《读画记》等,是记述其家藏与所见之书画著录,间有读画心得与简评。《宋元明清书画家年表》是年表体的史著;《明清四画人评传》是分别为画家陈洪绶、恽寿平、高凤翰和郑板桥写的集史、论为一的评传;《中国版画史略》是研究中国古代版画史的专著;《写意花鸟画创作技法十六讲》是研究花鸟画创作与技法的,又兼及花鸟画史与现状评论。③此外,还有大量谈及古今金石书画的文章和遗稿。总之,他从多角度研究中国美术史,涉及器物与书画、文人绘画与民间绘画、古代画家与近代画家。称他为“学者型”画家,是当之无愧的。学者修养使他能对美术现象进行宏观把握,而没有斤斤于细微末节的狭隘;画家身份使他对艺术作品能精微感受,而没有不着边际、大而不当的空论。

  在艺术史上,画家兼为学者且都能获得相当成就,总是少数乃至个别——出于特殊才力和特殊条件的造就。但这不意味着画家没有修炼文化素修的必要。绘画艺术的大成就依赖于文化素质,古人所谓道通于艺,文通于画,讲的即这个道理。邓椿说:“画者岂独艺之云乎?……其为人也多文,虽有不晓画者寡矣;其为人也无文,虽有晓画者寡矣。”④“文”即文人所应有的文化素质与修养。有文未必能成艺,无文或少文必难有大艺、成大器,这是画史一再证明的事实。如果齐白石始终是一个工匠,而没有刻励于全面文化素质的提高,没有诗歌、文章、书法、篆刻等多方面的努力与成就,就不会成艺术大师。只拥有熟练高超的技艺,至多成为熟练高超的艺匠,不可能创造伟大的艺术风格、超俗的艺术境界与高华的艺术格调。

  郭味集1937年专攻中国画,到1971年逝世,共34年,其中,在潍县等地任中学教员约14年,在中央美术学院作图书资料、画史研究约10年,加上文革受批斗、住“牛棚”、疏散回乡5年,实际执教于中央美院国画系不满7年!如果和许多专事绘画的人(如当今画院画家)相比,郭味蕖用在作画上的时间真是少而又少。他留下的主要作品,几乎都是在国画系的几年中创作的。但其作品的艺术质量之高,世所公认。能够如此,“文”的学养无疑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——史论知识、鉴识能力、诗人情操使他具有比一般画家或教师更宽广的胸怀和眼界;使他重技而能悟于道,重道而能进乎技,使他能更好地处理艺术与人生、知性与感性的辩证关系,使他能把看似与花鸟画创作不相关的东西相互通联起来,也使他能够在50~60年代那样的环境中恰当地把握艺术与意识形态的复杂关系。而其花鸟画的平正、清朗风格,溢于笔墨间的清逸气息,也是以他的心性修炼和学术涵养为内在根基的。多文而富于学养的中国画家,重视积累,精力相对分散,大多晚年才贯通无碍,达到“从心所欲不逾矩”的境界。郭味蕖的艺术在60年代(50多岁)趋于成熟,但没有臻于巅峰,如果不是文革浩劫致使英年早逝,他会获得更加辉煌的成就,是不言而喻的。

  文化积累较少而天资奇纵的画家,创造力具有爆发性,让人应接不暇,但常常缺乏后劲,其创造性有时会戛然而止,或者转移到别的方面去。重文化积累而天资稍平的艺术家,日积月累,持续奋求,有可能如愈久愈醇的陈酿,大器晚成。天资平平而又不善文化积累的艺术家,艺止于术而不及道,至多修成技艺纯熟的画师艺匠。当代学校美术教育的一大缺憾,是重艺轻文,见技忘道;毕业生走出校门,不能抵制急功近利之风,而绘画一旦成为单纯求生获益的手段,就更不顾及什么文字、艺术史和多种文化素养了。郭味蕖的成功经历和艺术道路,对美术教育的这种弊病不乏药救的意义。

  20世纪是中西文化混交的世纪。在这样的环境中,画家面对多种选择。在郭味蕖的青年时代,一种选择是专习中国画而拒绝西画,如湖社画会、中国画学研究会的不少画家。他们对传统文化有深厚的感情,重视临摹古人,尊重民族风格,有很扎实的笔墨功夫,但一些人眼界狭窄,不敢或不能突破与超越古人,缺乏创造性。第二种选择是西画,选择者大多敏于新思潮,认为西画更具科学性,更接近现代生活,有更强的表现力。第三种选择是兼学中西,或经过一段时间的西画学习后转向融会中西。西方文化是强势文化,中国文化则具有悠久深厚的传统和强大的生命力,于是第三种选择渐成洪涛主流。但中西融会又是多种多样的。有以西为主而兼融中国传统的,有以中为主而兼融西方传统的,有融会两者而求创造一个新传统的。从艺术史的角度看,文化发展走向世界性的多元已成趋势,各种选择都有它们的现实根源、道理和价值,争论选择本身的对错优劣已没有多大意义。有意义的是对既定选择成功与失败的历史经验的总结。林风眠或徐悲鸿式的以西画为根基的中西融合(“西体中用”);潘天寿、谢稚柳式的完全从传统自身的出新(“中体中用”);王雪涛、傅抱石、李可染、郭味蕖式的以传统为本的中西融合(“中体西用”);关良、丰子恺或陶冷月式的特异风格的中西融合,都极富启示性和研究价值。对中国画而言,像郭味蕖这样以中国传统为本的中西融合具有特别意义。吸收外来营养而又充分保持自己的传统特色,是独立的民族艺术所应有的品质,也是多元文化存在的基本前提。中西融合探索的主要经验是:要有宽广的眼界与心胸,要对融合各方(起码是一方,如某一艺术传统、某一画种和某一艺术方式)有真正深入的研究与把握,如果西画根底不强,中国画根底也弱,其融合就会长期处于非驴非马又不成骡子的尴尬状态。

  为什么郭味蕖学了西画还能进入中国画的堂奥,而许多有类似经历的人,甚至大批兼习中西画的美术学院学生,却总是徘徊在中国画的堂奥之外,或者像搁浅在沙渚上的船,始终驶不进中国画的深域?郭味蕖成功的条件和经验是什么?弄清这一点,有助于中国画教育的思考与改革。

  第一,郭味蕖在中、小学乃至21岁学习西画之前,有相当好的传统文化尤其书画文化的环境,并曾接受过一定程度的传统书画指教,初步奠定了他对中国书画的兴趣与认知。这一环境条件是很重要的,刘海粟、徐悲鸿、朱屺瞻、丰子恺等等,都有相近的条件。它对我们的启示是,幼、少年时期的传统书画教育必不可少,有时会影响他的一生。

  第二,在郭味蕖大约八年的西画学习与研究时期,并没有完全放弃中国画的兴趣和学习。

  第三,1937年他考入故宫古物陈列所国画研究班,虽只有半年时间,但得到了黄宾虹、于非闇等名师的指点,并得以观摹与临仿清宫旧藏古代名迹。古物陈列所创办于1914年,地点在故宫武英殿,所陈列之书画,原为清廷承德行宫和沈阳故宫旧藏。最早主持筹办陈列所的,是当时任职于内务部的著名画家金城。金城于1920年创立中国画学研究会后,曾和陈师曾、陈半丁、萧谦中、萧俊贤等,利用陈列所的古画,以临摹的方式培养了包括胡佩衡、刘子久、秦仲文、李鹤筹、赵梦朱、惠孝同、吴镜汀、陈少梅等一批颇有成就的画家。⑤30年代,于非闇、黄宾虹等先后执教于国画研究班,田世光、郭味蕖等,都是研究班的学员(沿用中国画学研究会的称谓,学员即“研究员”)。郭味蕖这样描述在古物陈列所的学习和收获:“我初临花鸟,后又转为山水。所临全是宫内所藏名作真迹,墙上悬挂的书画三天一换,可以随时观摩。临摹设有专用临摹台,长案红毡,条件很好。通过这段临古,才深入地了解了中国画,感到洋画有意思,国画也有意思,中国人更应该懂得中国画。”⑥他又说:“传统的力量使我着了迷。”⑦对郭味蕖来说,这段学习的影响是决定性、转折性的。

  第四,此后二十余年,郭味蕖把教书任职之外的全部时间,都用于钻研传统。他的目标明确,追求专一,所得到的最大收获,是对传统绘画有了深刻认知与把握。这收获来自三条途径:一、临摹;二、美术史研究;三、诗文写作。这是郭味蕖的个人经验,但其普遍性意义显而易见。

  美术史研究与诗文写作的意义前面已谈及,这里只对临摹赘述几句。古人向来重视临摹,早在六朝时就把“传移摹写”列入“六法”。临摹何以重要?一言以蔽之:它是学习传统的首要和主要途径。所谓首要,指它是入门学习的首选方式;所谓主要,指它在学习传统绘画课程中应摆在第一重要的位置。惟通过临摹,才能较快、较深入地看懂与熟悉中国画的笔墨,并初步对它有恰当的把握;惟通过临摹,才能迅速而有效地提高对中国画的风格、意韵、气息、格调的感受、体察与辨识力。正确的临摹指导,不是让学生死板地摹拟一种风格,而是让他们把握上述两个基本的方面。今天重新强调临摹,不是否定写生课(如素描)的必要和重要性,而是为了克服20世纪学校中国画教育重写生轻临摹带来的巨大弊端。历史的经验告诉我们,清代以来的摹古风不可取,摹仿与重复前人的某种风格不可取,把临摹当作创造不可取。但近百年来对复古、保守的不间断批判导致对临摹方法的恐惧与否定,造成了学校教育视临摹为魔鬼,学习传统的方法失范,在相当程度上与传统断裂的局面。对此如果再不深入反省,将大大影响民族绘画的发展。⑧我们研究郭味蕖,总结他和他那一代人学习与把握中国画的历史经验,联系这样的现实,才能显出实际意义。

  花鸟画革新

  革新是艺术史的必然现象,它出于社会、文化的需要,也出于艺术自身的需要。但怎样对待革新,如何处理新与旧、传统与创造的关系,人们的看法和做法向来有很大差异。要了解一个画家如何革新和革新得怎样,只看他属于哪种类型(如传统型或融合型)是远远不够的,必须从他独特的艺术历程和作品入手,进行具体的比较与分析。

  把郭味蕖看做“在徐悲鸿这条线上向前发展的”人物,或把他列为“中西结合型的以中为主、以西为辅的写实派”⑨似乎失之笼统,也不够准确。郭味蕖敬佩徐悲鸿,其先中后西的学画经历也与徐悲鸿相近,又因徐悲鸿的赏识而调到中央美术学院工作,但他的绘画思想、作品形态与风格,与徐悲鸿及其学派的代表人物如蒋兆和、吴作人、李斛等,有根本性的区别。徐悲鸿学派的基本主张是以写实主义改造中国绘画,把素描方法和准确的造型(形似)视为第一义;郭味蕖虽然也吸取了一定程度的西画造型方法,却仍把“不似之似”(神似)和笔墨传统视为第一义。如果承认徐悲鸿学派是写实派,那么郭味蕖就不是写实派,而是借鉴了某些写实因素、以传统风格为本的广义的融合派,或者说是吸收了西画因素但不显痕迹的传统风格画家。在艺术道路上,他显然更接近傅抱石、李可染和晚年的张大千,而与徐悲鸿学派有很大的距离。如果再看看他的理论主张,他论述中西结合与笔墨的文字,这个问题就更清楚了。

  从1926年至1936年的10年间,郭味蕖一直学习、研究西画,并探讨中西合璧。⑩他晚年回顾这段经历时说:“那时教一种中西合璧的画,后来感到很无聊,对艺术提高不大,便考取了故宫博物馆研究班,开始了踏实专心地临古画学传统时期。”○11感到中西合璧的画和教学“无聊”,是徐悲鸿及其学派的画家不会有的感觉,不会说的话!学了10年西画,转而跑到故官去临摹古画,也是徐悲鸿及其学派画家所不屑为的。在徐悲鸿看来,20世纪前半叶的北京画坛是“在美术上最封建、最顽固之堡垒”。○12依照其思想逻辑,是不会同意他的追随者走这条路的。所以,把郭味蕖摆在“徐悲鸿这条线上”,是没有道理的。当然,这并不等于说郭味蕖从此就不喜欢西画或拒绝借鉴西画了。(如同说徐悲鸿拒绝临摹古画并不等于他拒绝借鉴中国画是同理。)恰当地说,郭味蕖要拒绝的,是肤浅的“中西合璧”。他的经验是,与其两方面都不深入,不如立足并深入一方。我以为这是20世纪艺术最重要的历史经验之一,其价值,怎么估计也不过分。

  中国画是一种重积累的艺术。花鸟画的提高与革新,只限于花鸟画本身的努力是不够的。它还需要对中国花鸟画史和整个中国艺术传统的熟知与深入理解,需要高屋建瓴的眼光,能恰当把握传统与创新的关系。美术史家金维诺说,因为郭味蕖“对传统有很深的理解”,所以能在“创作上提出自己的见解”,而不像“有些人一搞创新就不要传统了”。而且,正因为“传统很有根底,他的创新作品才很有内涵,很有学养”。13这分析是切中根本的。可惜的是,许多缺乏传统素养与认识的人,无法领悟这一道理的深刻意义。

  以传统为本,其借鉴西画必求不露痕迹或少露痕迹。之所以如此,大抵出于对传统绘画观念与风格的价值肯定,以及对传统绘画的特色与特殊表现手段(如笔墨)的深入把握。郭味蕖在造型上借鉴了西画,但他同时强调神似高于形似,坚持传统笔墨方法。笔墨在他的手里有造型功能但不是单纯的造型手段,它本身也具有塑造风格、表现意趣与情调的作用。郭味蕖也适当吸收了西画的透视方法——有时以焦点透视表现山石、花盆近大远小的空间感。但这种借鉴颇有分寸,没有影响作品的传统风貌。

  和大多数同代人一样,郭味蕖探索花鸟画革新始于50年代。革新浪潮发生的背景与助力也是相同的——社会制度的改变,画家从自由职业转为“干部”,国家对艺术与艺术家的意识形态化管理,不间断的政治思想运动,对于知识分子的“劳动教育”“批判改造”等。对这段历史和艺术史的评价,一些人肯定,一些人否定,一些人含混其辞,一些人以双重心态作矛盾判断。我以为,面对历史真实并敢于把握它,是最重要的。那时候,艺术的好坏是以它“对社会主义的态度”为转移的。“凡反映并歌颂社会主义的定为‘有益’,反社会主义的毒草定为‘有害’,既不颂又不反的定为‘无害’。花鸟画既不歌颂社会主义,又不反对社会主义,认为是可有可无的东西”。○14在这种以政治态度定艺术和艺术家生死的时代环境中,画家不去跟随和适应,没有别的路可走。好在花鸟画在“无害”之列,危险性不大。而郭味蕖对毛泽东文艺思想是认真地学习、适应和跟随,于花鸟画的革新,也是真心实意、积极主动的。他孜孜探求花鸟画如何为新的时代服务,如何通过花鸟画“使广大群众获得美的精神享受”。他逝世的前一年,即经过抄家、批斗、关“牛棚”之后又被强迫疏散回乡的1970年,还这样写道:“荒寒索漠的笔墨情怀和抑郁悲愤的时代感情,已成了历史的陈迹。”“今天,人们的思想以及人和自然的关系都发生了极大的变化,艺术中的花鸟形象应该面貌一新地具有历史上从未有过的那种广阔、开朗、健康、乐观、欣欣向荣的社会情调和气氛。”15一个艺术家在倍受迫害、摧残的境遇中,还在赞美所处时代的“健康”与“欣欣向荣”,以现在的眼光看,未免太过纯净,似乎变得简单、不真实了,但这恰恰正是那个充满乌托邦幻想和个人崇拜时代的意识与真实!

  但统治思想、时代意识与花鸟画、花鸟画家有关,又毕竟不是一回事。主观上要表现“广阔、开朗、健康、乐观、欣欣向荣的社会情调和气氛”,能否表现或表现得怎样常常是另一回事。只要不把“欣欣向荣的社会情调和气氛”当作一种公式而当作一种美,那么它也是一种需要,一种精神创造。我们看到的郭味蕖革新作品,保持着他自己的风格,也洋溢着属于那个时代的“欣欣向荣的社会情调和气氛。”此外,花鸟画在题材、形式与风格上有自己的规律,只要画家尊重这规律,就能在很大程度上突破与超越外力干预,在艺术上做出贡献。第三,画家的素质、能力各自不同,即使都去有意追求某种东西,也会显示出高下优劣,呈现出不同的格调与境界。在那个年代,确实出现了很多简单喻比政治观念、颇为概念化的作品,但齐白石、陈半丁、刘奎龄、陈之佛、潘天寿、李苦禅、汪慎生、江寒汀、张大壮、来楚生、王雪涛、郭味蕖、张其翼、田世光、唐云等成就卓著的花鸟画家,都创造了他们风格各异的优秀作品。艺术与社会环境,艺术家与某种时代思潮的关系,是复杂的,简单的方法得不到对它的真实认识。

  对郭味蕖来说,一方面真诚地追求“欣欣向荣的社会情调和气氛”,一方面还把着一个不能超越的关口—花鸟画的特点,尤其是它的功能与局限。这后一方面,并不是所有画家都能自觉意识到和做到的。他说:“在革命现实主义和革命浪漫主义相结合的理论下的花鸟画创作,当然要具有政治思想性。许多画家也积极地想用作品为政治服务,这种热情是很好的,但也不应不顾花鸟画这一特殊的艺术形式,而生硬地去结合政治。○16“生硬地去结合”,包括生硬地去结合思想、观念,而不顾及艺术形式本身的特殊性和局限,是20世纪中国艺术的常见病或曰“顽症”。即使到今天,仍有一些艺术家为了某种外在的东西而牺牲艺术形式特性——虽然他们已不受政治的强制,但其本质与后果,与“生硬地结合政治”并没有多大区别。与传统花鸟画相比,郭味蕖的作品在题材、题材处理、风格意匠上独具新意,但它们都没有承载过重的政治思想意义,没有出现那类使花鸟形象与思想意义两败俱伤的状况。

  “深入生活”——经常到工农生活和大自然中去发现美,寻找新的对象与感受,并通过写生获得形象资料,将这些感受加以巩固,是那个时代画家的常课,郭味蕖也不例外。带学生下乡画画,到大自然中走走、看看,对他是非常愉快的事。读他的黄山与四川写生日记,看他在乡下给子女写的信,你就会被他的愉悦而清新的心情所感动。大自然和农村生活唤起他的激情,促进他的思考,也使他更加勤奋。他知道,选择新的题材与主题并不难,难的是怎样把新题材新主题与传统花鸟画融合在一起,既有新意,又很自然,既能和新的意识形态挂上钩,又不是作政治图解。像《秋熟》、《麦收时节》这样的作品,把收获物(如葡萄、柿子、麦捆)、劳动工具(如锄头、竹筢、竹筐)和采摘回家的野花置放一起,间接地赞美劳动和丰收,这在当时,几乎是花鸟画革新的一种模式,不少画家都想过、画过,但在郭味蕖笔下却显得更自然、更耐看,即使今天看来,仍感意味隽永。同是在“深入生活”的口号下写生创作,有的人守着老面目,旧瓶装新醋;有的人变新了,却很“夹生”。这种不同,与画家对“深入生活”的不同理解不同实践有关,与画家的艺术素养、技巧有关。郭味蕖成功的条件,除了修养好之外,还因为他有新鲜的感受,有真诚的表达,有创造性的艺术处理。

  谈到创造性的艺术处理,我们首先会想到郭味蕖总结的“三结合”——花鸟与山水相结合,工笔与写意相结合,泼墨与重彩相结合。应该说,结合与否,少结合多结合,与花鸟画的艺术价值并没有直接关系。郭味蕖的花鸟画革新,好在对结合的把握,而不在结合方法本身。花鸟与山水结合,工笔与写意结合,是宋以来就有的,唯泼墨与重彩相结合较为少见。郭味蕖试图把勾勒、勾染、晕染、白描、没骨、泼墨多种画法结合起来,是想追求一种“既富艳工丽,又活泼奔放、笔墨酣畅的新风格”。○17这种新风格的要点,一是工整漂亮;二是有笔有墨。山水与花鸟的结合并不是他的重点,他着力的是后一个结合,亦即由工整漂亮和有笔有墨所体现的新风格。叶浅予有句很准确的话,说郭味蕖三结合的作品“把阳春白雪和下里巴人的距离”“拉近了”。○18工细漂亮的画为大众所喜爱,偏于“下里巴人”的趣味;讲究笔墨的画为文化人和内行人所喜爱,偏于“阳春白雪”的趣味。郭味蕖所学的偏于后者,而与“普及第一”、“喜闻乐见”的文艺方针有距离。缩短这种距离,是他(也是那个时代的画家)努力求取的目标。他说要抛弃“荒寒索漠的笔墨情怀”,而代之以“欣欣向荣的社会情调和气氛”,表现在风格与方法上,就是要强调工整漂亮的一面,减弱笔墨表现的一面。但他深知,笔墨是中国画的根本方法,是不能抛弃的○19,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把两者结合起来。

  大量采用工细勾勒、勾染方法而不失笔墨的力与趣,增加鲜艳色彩而整个作品不温不火,具有生活气息、明朗风格而能保持高雅的格调,是郭味蕖花鸟画革新的最大成功处。他所以能做到这样,除了上述各种因素之外,还在于他能够恰当保持自己人格与思想的独立——这个问题,需要另作讨论,这里就不赘述了。

  走以传统为本的路,这是郭味蕖先生的主要经验。其历史意义和价值的深刻性与鲜活性,还有待我们去认知与把握。


注释:
①参见郎绍君《论现代中国美术》第17~27页;江苏美术出版社,1996年第2版。《重见中国精英艺术》        第216~227页。湖北美术出版社。1995年。
②刘曦林:《郭味蕖传》第5~25页,山东美术出版社,1998年。
③上述郭味蕖著作,《宋元明清书画家年表》1958年由中国古典艺术出版杜出版;《中国版画史略》1962年由朝花美术出版社出版;《写意花鸟画创作技法十六讲》1989年由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。其它均为手稿。
④宋?邓椿、元?庄肃;《画继?画继补遗》第113页,人民美术出版社,1963年。
⑤参见云雪梅:《新旧冶熔,故步不封——金城初论》,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生论文打印稿,1997年。
⑥转引自郭怡孮:《取诸怀抱》,见《纪念郭味蕖先生诞辰90周年特刊》第1版,1998年。
○7潘絜兹:《学如耕稼到秋成》,同⑥第2版。
⑧郎绍君:《非学校教育》,《美术研究》1998年第三期。
○91998年4月,在山东潍坊召开的纪念郭味蕖诞辰90周年学术研讨会上,翟墨说:“郭先生是在徐悲鸿这条线上发展的”。邵昌弟《郭味蕖写意花鸟画的写实性》一文说:“他应该属于中西结合型的以中为主、以西为辅的写实派。”见《纪念郭味蕖先生诞辰90周年特刊》第5版、第3版。
○101926~1928年,郭味蕖在中学读上海美专西画专业的函授课程;1929~ 1932年,考入上海艺专西画专业随倪贻德等继续学习西画——油画、水彩画、水粉画等。1932年返济南任山东省立第一乡村师范学校美术教师等,继续西画的研究与探索,直至1937年2月考入北京古物陈列所国画研究班。前后约10年中,是以西画为主的。
○11转引自郭怡孮:《取诸怀抱》、《纪念郭味蕖先生诞辰90周年特刊》第1版。
○12徐悲鸿:《四十年来北京绘画略述》,见王震、徐伯阳编《徐悲鸿艺术文集》,宁夏人民出版社,1994年。
○13金维诺:《在郭味蕖故居陈列馆开幕纪念会上的发言》,见《纪念郭味蕖先生诞辰90周年特刊》第8版。
○14叶浅予:《花鸟画推陈出新》,《纪念郭味蕖先生诞辰90周年特刊》第2版。
○15郭味蕖:《写意花鸟画创作技法十六讲》手稿,转引自刘曦林《郭味蕖传》第59、60页,山东美术出版社,1998年。
○16郭味蕖:《谈花鸟画创作》,《人民日报》,1959年4月20日。
○17郭味蕖:《写意花鸟画创作技法十六讲》,同注○15。
○18叶浅予:《郭味蕖遗作展前言》,1980年。转引自刘曦林《郭味蕖传》第112页。山东美术出版社,1998年。
○19郭味蕖是很重视笔墨的,这与古代绘画传统一脉相承。他把作画比作“打仗”,用笔、用墨、用纸比作“戈矛”、“粮秣”和“地利”,说只要其中“一样不称职”,“便要失败”。对于用笔,他强调讲究“笔力、笔气、笔韵”,要求“华润、松活、灵变、沉着、洒脱、挺拔、刚健、浑融、生涩、苍老”而要“避免板滞、纤弱、霸悍、甜滑、枯槁、浮薄、柔媚、碎杂、稚软……”。对于用墨,他推崇徐文长所说要“滃然而云,莹然而雨,泣泣然而露”使“满纸蓊蓊郁郁苍苍茫茫的浑朴生气”。(《写意花鸟画创作技法十六讲》)我们对照郭味蕖的画,可以印证他在笔墨方面上的这些主张。此与岭南画派、徐悲鸿学派画家主张与实践之区别,与黄宾虹、陆俨少等传统型画家主张与实践之一致,是显而易见的。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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